悲哀的玩具(節錄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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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廣東話
文章分類
電車從西環穿過(中學)
作者
李廣田

依然不記得年齡,只知道是小時候罷了。

我不曾離開過我的鄉村──除卻到外祖家去──而對於自己的鄉村又是這樣的生疏,甚且有着幾分恐怖。

父親在野外忙,母親在家裏忙,剩下的只有老祖母,她給我說故事,唱村歌,有時聽着她的紡車聲嗡嗡地響着,我便獨自坐在一旁發呆。

我也常到外面去玩,但總是自己一個。街上的孩子們都不和我一塊遊戲,他們並不曾對我有甚麼欺侮,只是遠離着我,然而這遠離,就已經是向我欺侮了。

雖然還是小孩子,寂寞的滋味是知道得很多了。到了成年的現在,也還是苦於寂寞,然而這寂寞已不是那寂寞,現在想起那孩子時代的寂寞,也覺得是頗可懷念的了。

父親老是那麼陰沉,那麼嚴峻,彷彿歷來就不曾看見過他有笑臉。母親雖然是愛我──我心裏如是想──但她從未曾背着父親給我買過糖果,只說,「見人家買糖果就得走開。」雖然幼小,也頗知道母親的用心了,見人家大人孩子圍着敲糖鑼的擔子時,我便咽着唾沫,幽手幽腳地走開;後來,只要聽到外面有糖鑼聲,便不再出門去了。

實際上說來,那時候也就只有祖母一個人是愛我的,她盡可能地安慰我。某日,我剛從外邊回家,她老遠地用手招我,低聲說:「來。」

我跑去了,「甚麼呢,奶奶?」我急喘地問。

「玩藝兒,孩子。」

說着,從針線筐裏取出一包棉花,伸開看時,裏面卻是包着一隻小麻雀。我簡直喜得雀躍了。

「哪來的麻雀呀,奶奶?」

「拾的,從簷下。八成是牠媽媽從窩裏帶出來的。」

「怎麼帶到地下來?」

「傻孩子!大麻雀在窩裏抱牠,要到外面去給牠打食,不料出窩時飛得太猛了,就把牠帶了出來,幾乎把牠摔死哩。」

我半信半疑地,心裏有點黯然了,原是隻不幸的小麻雀呀,然而我有了好玩具了。立刻從牀下取出了小竹筐,裏面鋪了棉花,上面蒙了布片,這就是我的鳥籠了。餓了便餵牠,我吻牠那黃嘴角;不餓也餵牠,牠卻不開口了。

這時,我心裏暗暗地想道:那些野孩子,要遠離就遠離了吧,今後我就不再出門了,反正家裏有祖母,又有了這玩物,要牠長大起來能飛的時候就更好了。

晌午,父親從野外歸來,照例,一見他便覺得不快,但,我又怎曉得養麻雀是不應當呢!

「甚麼?」父親厲聲問。

「麻──雀──。」我的頭垂下了。

「拿過來!」話猶未了,小竹筐已被攫去了;不等我抬起頭來,只聽忽地一聲,小竹筐已經飛上了屋頂。

我自然是哭了,哭也不敢高聲,高聲了不是就要挨打嗎?最後,還是倒在祖母懷裏去啜泣。

祖母低聲罵着,說,「你爹不是好東西,上不痛老的,下不痛小的,只知道省吃儉用敲坷垃!不要哭了,好孩子。」說着,給我擦眼淚。
哭一陣,甚麼也忘了,反正,這類事是層出不窮的。究竟那隻小麻雀的下落怎樣,已經不記得了。似乎到了今日才又關心到了二十年前的那隻小麻雀,那隻不幸的小麻雀,我覺得牠是更可哀的了,離開了父母的愛,離開了兄弟姊妹,離開了溫暖的巢穴被老祖母撿到了我的小竹筐裏,不料又被父親給拋到那荒涼的屋頂上去,寂寞的小鳥,沒有愛的小鳥,遭了厄運的小鳥!

在當時,確是恨着父親的,現在卻是不然:反覺得他是可憫的。正當我想起:一個頭髮已經斑白的農夫,還是在披星戴月地忙碌,為饑寒所逼迫,為風日所摧損,前面也只剩着短短的歲月了,便不由地悲傷起來。而且,他生自土中,長自土中,從年少就用了他的污汗去灌溉那些砂土,想從那些砂土裏去取得一家老幼之所需,父親有着那樣的脾氣,也是無足怪的了。聽說,現在他更衰老了些,而且也時常念想到他久客他鄉的兒子。
 

問題:「我」對父親感情的變化是怎樣的?
答案:文章最後一段寫道:「在當時,確是恨着父親的,現在卻是不然。」小時候,「我」恨着父親;長大後,「我」卻覺得父親是可憫,對父親晚年的生活感到悲傷。「我」不再恨父親了,「我」愛「我」的父親。